第七十一章 往事(1 / 2)

好不容易摆脱拥挤的人群,来到山顶时,花火大会已进入了尾声。

“遗憾吗?”阿罗醐清楚地记得,她是为了看这场烟花特地回人间的。

“怎么会呢……”看着无数金线如流苏般缓缓坠落,优雅地划过漆黑的夜幕,辉夜静静地等着,直到所有的火花都消失后,才喃喃地说道,“烟花年年都会有,但今天是人生中第一次有父亲陪着看烟花,我已经很满足了……”

“是吗?”阿罗醐本是随口一问,未曾料到她竟如此回答。

“父皇……”除他们之外,山上没有半个人影,辉夜忽然换回了昔日的称呼,忐忑地问道,“您……会恨我吗?”

“何出此言?”阿罗醐不禁疑惑,她到底想说什么?

“我时常会想,如果那时我没有出现,辽即便得到白色铠甲,也应该会因为体力不支而输给您吧……”辉夜低下头,在身边的山石上坐下,“您千年的夙愿,完全就是因为我才功亏一篑的。您难道……不恨我吗?”

“……”阿罗醐竟被问住了,沉默半晌后,他在辉夜对面的大石上坐了下来,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要记住,世界上没有如果。就算再不甘心,也无法再回头。除了继续向前,没有其他的路可以走。”

“可您并没有回答我真正的问题……”辉夜察觉到了他在避重就轻,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好不容易才感受到了一点父爱,她不希望它像烟花般转瞬即逝。

“以你的立场,背叛是意料之中的事。我就算要恨,也该恨自己心慈手软,未能及时除掉你。”见她不肯罢休,阿罗醐索性把话说开了,“既然错已经铸成,如今再懊悔也毫无意义。此一时彼一时,即使只是为了妖邪界的利益,我也不会继续纠结过去的事。何况,你终究还是没有让我失望。”

“我……”对方似乎彻底想通了,可辉夜的内心仍是五味杂陈,一时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山里的虫鸣声此起彼伏,两人之间的沉默却一直在持续着。

“之前说到女官的事……”或许是为了化解尴尬,辉夜决定生硬地改变话题,“我也向两位尚侍请教过,但确实不太理解,为何要设置那么多女官呢?十二司都是服务后宫的,可……您也没有后宫啊……”

“小小年纪,与我谈论后宫?”阿罗醐觉得好笑,这丫头平时看着还挺矜持,没想到居然敢和他聊这种话题。

“我……我不小了。”义父毫不客气的话让辉夜相当尴尬,涨红着脸争辩道,“我上个月已经十五岁了,在古代早就可以结婚了……”

“你要知道,内亲王一旦下嫁就会失去皇族身份。”尽管她的话说得没错,但听到她提起结婚这件事,阿罗醐显然非常不悦。他如此用心地培养她、扶持她,可不是为了让她去嫁人的。于是,他用严肃的语气说道,“自古以来,为了保住尊贵的地位,内亲王或是终身不嫁,或是嫁给天皇等皇族,很少会下嫁给臣子。你既为储君,更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把政事放在首位。”

“……”辉夜一怔,不知该如何去接他的话。如果让他知道自己和征士早就定了终身,会不会大发雷霆呢?她思前想后,还是有些怂了,难得气氛这么融洽,她不想再挑起争执。自己被训斥倒还不算什么,万一真的惹恼了他,影响人间的安定就大事不好了。不过……自己之前没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把订婚的事告诉了迦游罗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是否愿意为她保密……

“你方才问我,为什么要设那么多女官。”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阿罗醐似乎也想回避刚才的话题,“其实很简单,平安京该有的规制,烦恼京就不能少。哪怕只是摆设,我也要有完整的二官八省和十二司,这是原则问题。”

一千年了还是这么念念不忘平安京,对于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人或许就是会这样偏执的吧……辉夜分析着义父的心理,暂时不再去想婚约可能带来的麻烦。忽然,她心血来潮,随口开了句玩笑话,“既然都已经有那么多女官了,为什么不干脆再添几位女御呢?梅壶、丽景殿现在都还空着,多可惜啊~”

“……”眼看话题绕来绕去还是绕不开后宫,阿罗醐不知是无语还是生气,好半天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抱歉……是女儿失言了……”辉夜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话不但冒犯,而且也很愚蠢。对方已经不是人类了,根本没有繁衍子嗣的需求,不设后宫才是正常的。而且,男人在这方面总是有很强的自尊心,失去实体对他而言或许算是个隐痛?天啊……自己简直太蠢了啊,为什么要去戳他的伤疤啊?

“你确实僭越,目无尊长。”阿罗醐终于吐出一句,但似乎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生气,反而在沉默了片刻后,用深沉绵长的语气再度开口道,“除了她……没有人有资格入主那些宫殿……”

“!”简短的一句话,却似乎隐藏着巨大的信息量。她?她是谁?辉夜感觉自己的胳膊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当年……藤原仲成兄妹为了争权夺势,将我安排到京职负责警备,表面上维护京城治安,实则要我利用职务之便,监视政敌,伺机打压。”阿罗醐自己也没有想到,这段已被他尘封千年之久的记忆,竟还有与人诉说的一天,“有一日,我在街道上纵马追赶流民,惊了右大臣府上女眷的牛车。”

听他主动说起自己的陈年往事,辉夜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

“京城人人畏惧我,还偷偷以“鬼”称呼我。那些随女眷出行的侍从,一见是我都面露惧色,无人敢再上前。”阿罗醐不屑地哼了一声,语气随即又放缓了下来,“但是……她却不怕我,还在车内与我理论起来。”

“她是?”辉夜忍不住问道。

“右大臣的女儿,藤原北家的人。”不知为何,阿罗醐不愿说出她的名字,而是接着说道,“后来有一日,她外出遭遇了盗匪,碰巧是我追捕多日的那伙人。我本就是执行公务,顺势救了她,也看清了她的容貌。”

“想必她一定很美吧……”辉夜渐渐懂了,她的义父终究曾是个人类,当然也会有正常人的七情六欲。

“自然十分出众,但……我在意的不是这个。”阿罗醐停了停,继续说道,“我自幼便与野兽为伍,得教化时已有些迟了,骨子里的暴戾脾性是改不了的。京中人人皆对我敬而远之,即便是药子兄妹,也只用看“鬼”的眼光看我。但她不同……她不仅不怕我,还主动与我交谈,甚至亲手替我包扎伤口……”

“那……后来呢?”辉夜心中一紧,她似乎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身份悬殊,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吧。”阿罗醐不知不觉握紧了自己的拳头,“她的父兄自然不会同意这门婚事,不仅加强了府里的守卫,再不许我与她见面,还几次三番地当众折辱我,甚至雇浮浪人想来暗杀我。而我,受药子兄妹的指使,与藤原北家只有不死不休一条路……”

“……”听到这里,辉夜已然明白,这个故事只能以悲剧收场了。

“最终,我奉命闯入了右大臣的府邸,亲手血洗了她满门……”说到这里的时候,阿罗醐停顿了片刻,似乎是在犹豫是否要将最隐秘的情节告知自己的义女,但最后,他还是没能抗拒倾诉的欲望,说出了即使是芭陀闷大师都不知晓的内情,“那天我杀了太多的人,以至于空气中都弥漫着血雾……我一路走向她的屋子,刀上的血未干,一滴一滴地落在地板上……当我看到她的时候,她就那样静静地坐着,默默地看着我……她的眼中充满了绝望的恨意,却始终一言不发……”

“难道……您杀了她吗?”辉夜以手掩唇,声音开始有些颤抖。

“不,她是自尽的……”阿罗醐仰头望向夜空,仿佛想要在繁星中找寻故人,“上面的命令是斩草除根,可我看她怀着身孕,知道那一定是我的孩子!我本想带她走的,可她和你当初一样,选择将匕首刺进了自己的胸口。她居然那样恨我,宁愿带着孩子一起死,也不愿再和我说哪怕一句话……”

“……”听到这样惨绝人寰的故事,辉夜只觉得心如刀绞,久久难以从震惊中摆脱出来,“您就是因为她的事……才成为妖邪的吗?”

“不错,如此惨案给了迦雄须讨伐我的理由。”阿罗醐冷笑道,“他虽杀死我的肉身,却也忽略了我的怨念。说来讽刺,我的帝位算是被他亲手成就的。”

“……”尽管对方在笑,辉夜却笃定他只是假装看淡了一切。即使他冰冷的面罩之下没有表情,即使他的双眼已经变成两团鬼火,但他的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悲伤,将他延续千年的悔恨与落寞暴露得彻彻底底。

不知不觉间,辉夜无声地淌下泪来。她是个正值热恋期的女孩,很清楚即使只是短暂的离别,对相爱的两个人而言都是煎熬,何况是这样惨烈的天人永隔?那个刚烈的女子,满门被灭,唯有死才能让她得到解脱。而对活着的阿罗醐而言,他漫长的生命反而成了一种报应,像酷刑一般,让他的余生都要活在失去妻儿,求而不得的阴影之下,永远也不得真正的安宁。

“当你在天守阁,在我面前自尽的那一刻,我忽然想到了她,想到了我素未谋面的那个孩子……”见她伤心落泪,似乎与他感同身受,阿罗醐忽然觉得心里得到了些许安慰,终于向她坦白了救她的真正原因,“事发突然,我当时只想着无论如何都必须救活你。好在,你是幸运的,我已不再是当年凡人的那个我了。妖邪力虽是你的敌人,却也救了你一命。”

“所以,您收我为义女,只是为了给您的孩子当替身?”对方的坦诚反而让辉夜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她有她的自尊心,并不想成为任何人的影子,“难道您对我好,也只是想要弥补心中的遗憾吗?”

“竹取,你多虑了。”阿罗醐却矢口否认这一点,“我出手救你固然是因为忆起往事,但后来信任你,将储君之位交给你,都是因为你本人。我是妖邪界的统治者,不会因为思念故人就给你那么大的权力。就算再遗憾,事情也已经过去一千多年了。时间可以冲淡一切,我几乎……快要记不清她的模样了……”

“……”面对他的感慨,辉夜亦觉得有些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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