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一年之约(1 / 2)

奉命将皇女送回人间后,烦恼京的夜也已深了,螺呪罗没有立刻返回自己的府邸,而是前往东寺,来到皇女曾经休息过的那间屋子。

屋外站岗的亲兵见他出现,立刻向他行礼,然后被他一个手势屏退了。

周围再无旁人打扰,螺呪罗独自走进那间屋子,目光注视着榻上的常礼服。那是珂姬命人为他新制的夏装,薄薄的罗绸上染着雅致的淡紫色,可因为烦恼京被围困许久,他天天穿着厚重的铠甲,根本没有机会换上常服。昨夜他护送皇女来此休息时,因为有私心,就把府里管事送来的这件新衣盖在了她的身上。

许多年前,他曾盗走过暗恋之人的鞋子,为自己和妹妹招来了大祸。如今,他似乎又走上了当年的老路,不由自主地被远山家的女人深深吸引。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自己的衣裳,又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让仰慕之人的气息从那柔软的衣料中溜走。

竹取皇女……不,如今已经是内亲王了,她的身份比过去更加显赫,更加的遥不可及。他也不明白自己是中了什么邪,为何总会有如此危险僭越的想法。

他也曾在心底劝过自己,有点自知之明,不要抱着非分之想害人害己。可是,作为一个放弃了人类身份的叛离者,是那个女孩的一颦一笑,是她的善良与仗义,让他又找回了当年做人的感觉。

来到妖邪界这么多年,白天与同僚们明争暗斗,尔虞我诈,晚上醉生梦死,随心所欲地放纵自己,寻求刺激。这样的他,已经许久不曾感受过人心的温暖了。当皇女第一次为他疗伤时,他发觉自己麻木堕落的灵魂像是重新活了过来,忽然在心底无比渴望再做一回人,以求能够得到来自于她的救赎。

哪怕只有一丝机会,他也想倾尽所有,去争取站在她身边的权利。就算不能如愿,他也想默默地守护她,看着她一切安好。

今日,不知阿罗醐陛下和皇女在天守阁究竟谈了些什么,总之,他们之间的关系像是缓和了下来。而他,幸运地得到了护送皇女往返两个世界的差事。想到今后就能时常与她见面了,他不禁心潮澎湃。

可他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当螺呪罗回到自己府上,就得知了一个天大的坏消息,“你说什么?阿珂不见了?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大人恕罪,是妾身无能!”少纳言低着头向他请罪,声音显得异常紧张,“半个时辰前妾身忽然发现小姐不在房中,已经派人四处寻找了,可是直到现在都还未曾找到小姐的下落……”

“烦恼京这么大,她一个人能去哪儿?!”螺呪罗感觉自己一下子乱了方寸,叛军并未完全肃清,城中还藏有内奸余孽,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

“不行,我得亲自去找!”螺呪罗猛一转身,差点迎面撞上一个人。他正要大发雷霆,却发现对方是恶奴弥守的副将邪狼丸,“是你?找我有什么事?”

“末将并非有意冒犯,请大人恕罪!”邪狼丸面带惶恐地禀报道,“暗魔将大人派末将前来传达陛下的口谕,命您即刻赶去天守阁,有要事相商。”

“现在?”螺呪罗心里堵得慌,命令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要在自己去找妹妹的时候来。但是主人的口谕他也不敢违抗怠慢,只得吩咐少纳言赶紧加派人手,去京城四处寻找珂姬的踪迹,自己则匆匆赶去了天守阁。

“微臣参见陛下。”来到谒见厅,螺呪罗虽然心急如焚,却也不敢在礼数上有所松懈,恭恭敬敬地请示道,“不知您召微臣前来有何要事?”

“你的那个妹妹,我知道她现在在哪儿。”高大的王座上空空荡荡,阿罗醐的声音从御竹帘后面传了出来。

“!”螺呪罗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脸上即刻露出显而易见的惊喜。

“地灵众向我禀报,说她偷偷地跟着你和竹取穿越了妖邪门,去了人间。”阿罗醐也不与他废话,直接公布了答案。

“什么?人间?!”螺呪罗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妖邪门是唯一进出人间的通道,任何人未经允许擅自穿越乃是重罪,他害怕亲妹妹受到惩罚,慌忙叩首请罪道,“是微臣教导无方,恳请陛下恕罪!微臣这就去把她找回来,今后一定严加管教,保证绝不再犯!”

“不急。”谁知,阿罗醐却似乎没有生气,反而心平气和地劝他稍安勿躁,“竹取已经发现了她,接她回去了,你不必担忧。”

“在殿下……那里吗?”见主上并未动怒,螺呪罗整个人如释重负,但仍然有些不放心,“可殿下是与那几个武士同住的,舍妹尚未出阁,怎可……”

“大可不必这么杞人忧天,也不是人人都像你那般风流。”阿罗醐忽然生出了嘲讽部下的兴致,冷笑一声道,“他们不过是一群小孩子,平日又总是以正义使者自居,当不会欺负了你的妹妹。何况还有竹取在旁,汝无需烦忧。”

“是……”螺呪罗理亏,只得唯唯诺诺地应了,“那依陛下的意思……微臣应何时去接舍妹才妥当呢?”

“既然竹取与我约定五日之后会再返回妖邪界,你就待那时去吧。”阿罗醐给了他一个明确的时间,“在那之前不许你擅自去惊扰竹取,听明白了吗?”

“五日后?”螺呪罗微微一怔。关心则乱,他其实并不愿意等这么久,可是君命难违,作为臣子他也只能无条件服从,“是……微臣遵命。”

等螺呪罗悻悻地退下后,一直侍奉在侧的迦游罗面向御竹帘行了一礼,面带忧色地请示道,“陛下,您劳累了一整日,可要请芭陀闷大师前来?”

“不必了,没有什么大碍。”阿罗醐否决了她的提议,并不承认自己的状态有什么问题,“迦游罗,你也辛苦了,回星丽宫去吧。”

“是,妾身告退。”伴随着迦游罗的离去,偌大的正殿彻底静了下来。

在幽暗的烛火中,阿罗醐缓缓走出御竹帘,一步一步回到了他的王座之上。今日,竹取与他说了一件极为隐秘之事,令他心中至今难以平静。

妖邪界是灭世者创造的?世界终有一日会毁于他们的争斗?对于义女的话,阿罗醐并未尽信,他深深地怀疑这是不是竹取为了骗他休战而故意编造的理由。在前世他是神王宙斯的影子,与他共存了千万年,却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然而,灭世那一天的场景他也记得,的确是有两股强大而神秘的力量相互厮杀,导致了整个神时代的毁灭,也变相地将他从无止境的悲惨命运中解脱出来。

“阿罗醐,你逆天而行,被人暗中摆布却不自知,终有一日会自食其果。”可就在这时,迦雄须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忽然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当时自己恼羞成怒地以为对方是在胡言乱语,如今细细琢磨,竟和竹取说的是一个意思。

难道……他们父女俩说的都是真的?他本以为自己一直在顽强地对抗命运,死后以妖邪之身获得了力量,夺得了王座,又苦心经营了一千年,终于大仇得报。现在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幕后黑手设下的局,让他如何能够接受?

白色铠甲的横空出世于阿罗醐而言不啻是一次沉重的打击,当他引以为傲的铠甲像纸一样被双炎斩捅穿时,他仿佛感受到了一股比妖邪力更加纯粹、也更加深不可测的力量。莫非白色铠甲也是灭世者的造物?就是为了让妖邪界和人间界谁也无法除掉谁,好让他们相互残杀,征战不止?等等,若是再进一步,会不会世间所有的铠甲,包括他身上的这件,都是被那幕后之人刻意安排的?

阿罗醐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毛骨悚然,他越想越不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命运是否也是灭世者的安排。他出生于战场的尸堆之上,天生勇力绝人,暴虐嗜杀,被称为鬼之子。后来他被藤原药子提拔,卷入了两大派系的权力斗争,直至被迦雄须杀死。他一直都以为自己是厄运缠身,才会屡遭背叛,失去妻儿。他一直都以为自己是怨念太过深重,才会化身为前所未有的强大妖邪。如今想来,或许是因为隐藏在幕后的那只手需要一个像他这样的角色去统率妖邪界,去侵略有迦雄须保护的人间,才故意拨动了命运的指针,逼他走上了这条路。

一切仿佛都说得通了,只要竹取说的都是实话。但,以她那样的性格,会对他说谎吗?就算他们认识的时间并不长,他的心里也已经有了答案。

阿罗醐感觉心底的最深处涌上一阵悲哀。这么多年,他自诩棋手,把别人都当做棋子,到头来发现自己才是最大最蠢的那颗棋子。迦雄须虽然死了,但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灭世的秘密,甚至这一千年都在为了真正的决战而筹谋,还培养了优秀的弟子把意志传承下去。而自己不仅全程被蒙在鼓里,还在棋盘上沾沾自喜。

想到自己所剩不多的时日,阿罗醐纵然再恨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恐怕是没有机会向灭世者复仇了。但没关系,还有竹取不是吗?为了人间,她一定会和他们对抗到底的。

呵……没想到,自己和迦雄须斗了这么多年,到头来竟然要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他的女儿身上,想想简直是可笑至极啊……

阿罗醐歇斯底里般的大笑骤然打破了深夜的宁静,惊得殿内的烛火颤动不止。他笑自己竟然如此愚蠢,自以为是,费尽心机地折腾了一千年,结果除了失败、空虚与消亡的倒计时,最终什么也没有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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